来源:《草原》杂志微信公众号 时间:2021-05-25 20:14:01 阅读量:
然写作大家谈
/ 庞余亮
早春的盐巴草
比起漫长的夏天,漫长的冬天才是这个湿漉漉平原的真相。比如那些破冰而行的捕鱼人,竹篙从水里拔上来,瞬间就结满了滑溜溜的冰。
四面环水的村庄的冬天的确难熬,但比人更艰辛的是那些畜生们。鸡好办,它们会去寻找灰堆扒食。狗也好办,因为它鼻子好使。
猪是最难受的了,它饭量大,偏偏饲料总是满足不了它。人都吃两顿了,泔水还能有多少?好久不去机米了,米糠眼见着往下少。稻草轧出的草糠是非常难下咽的。母亲就和上几勺子沤好的芋头梃(父亲深秋时分连夜用铡刀铡出的芋头梃泡出来的特殊饲料)。芋头梃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,但猪还是吃下去了。
沤泡在瓦缸里的芋头梃也少了许多。村庄里除了公鸡的打鸣声,就是猪们在拼命喊饿的声音。本来可以年前卖掉,可太瘦了,卖掉很不划算。要是在夏天,我可以去拾猪草,一筐又一筐,往猪圈里背。一半被猪吃掉了,一半被猪踩成了肥料。
田野里没有绿茵茵的猪草。父亲却要求我们去捡拾那些枯在灌溉渠边的盐巴草。灌溉渠有浅浅的水,盐巴草长得好。
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春天,别人家过年走亲戚,我们一家却在破冰,摇船去田里扯盐巴草。父亲说,猪瘦了,但盐巴草里有葡萄糖!不信,你们可以嚼盐巴草,最后嘴巴里是甜的!
的确有点甜……可又是谁,告诉了文盲的父亲盐巴草里有葡萄糖?也许是父亲猜的。因为我们村庄的人,都迷信葡萄糖。
村庄是满的,田野是空旷的。田野里没有人,那寒风吹得更为猖狂。扯盐巴草的手指都冻僵了,根本用不上力——熬过了冬天的盐巴草的力气比我们还要大!
那一天,我们从荒野中扯了很多盐巴草。好像我们战胜了它们,但到了夏天,还会有许多盐巴草会蔓延出来。
盐巴草,多像穷日子里的那些顽强。
有很多年,我一直想把盐巴草的学名找出来,但一直没找到,后来我终于在乱山似的书房里找到了盐巴草的学名。盐巴草只是它在我们那里的小名,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这名字。它的标准学名叫狗牙根。
有的地方叫它为爬根草。
云南人则把它叫作铁线草。
铁线草,我喜欢这个名字,像铁线一样,扯不断也得用力扯的铁线草哦。只要一想起来,它们就像地球上的经纬线爬满了那片湿漉漉的平原。
最先醒来的虫子
惊蛰时节,在这片湿漉漉的平原上,最先醒过来的是哪个虫子?
有人说“蛰”字下面的“虫”是“长虫”。即蛇同学。也有不同意见,为什么不是蜈蚣同学呢?蚯蚓同学?青蛙同学?或者,蚂蚁同学?要知道,这些睡懒觉的同学都在等待雷公校长的鼓声哦。
比如蛇同学,越冬常常因陋就简,随便将就。在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,我竟在土墙缝里摸到一排蛇蛋。如子弹样的椭圆形的白壳蛇蛋,并排粘在一起。我记得是四枚,我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打开了蛇蛋,有蛋清也有蛋黄,蛋黄里已有小蚯蚓一样的幼蛇。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来的。
相比蛇同学的粗心,蜈蚣同学准备更充分,蜈蚣们会钻洞,钻得很深很深,钻到寒冷无法侵入的深度,有时候,能钻到1米深的地方。不吃,不喝,不动。如此沉睡的时候,蜈蚣最怕的是公鸡。公鸡是蜈蚣的天敌,它们的利爪总是在旷野里扒拉。如果蜈蚣冬眠的地点太浅,正好成了公鸡的食物。蜈蚣为五毒之一,为什么公鸡不惧怕蜈蚣?父亲说,蜈蚣和公鸡是死仇。
为什么?
父亲说不出原因,就像他说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劳作,却依旧喂不饱他饥饿的子女们。
蚯蚓同学与蜈蚣同学类似,它们的冬眠常常会遭遇钓鱼人的暴力拆迁。很多钓鱼人,在那么寒冷的冬天,将浮到水面上晒太阳的鱼钓上来,总觉得有乘人之危的味道。
作为歌唱家和捕虫专家两栖界青蛙和癞蛤蟆,它们冬眠时会异常安静。在石头台阶下,我发现过扁成一张纸的癞蛤蟆,真成了张薄薄的癞蛤蟆纸!它们把喉咙里的歌声也压扁了吗?它们的骨头呢?它们的内脏呢?后来学到“蛰伏”这个词,我一下想到了这张扁成纸的癞蛤蟆:最低的生活标准,最艰难的坚持,还有沉默中的苦熬!
有精品房的蚂蚁们越冬准备超过了人类。在入冬之前,它们先运草种,再搬运蚜虫、灰蝶幼虫等这些客人,请这些客人到蚁巢内过冬。但它们的友情不是无私的,而是实用的,蚂蚁们将这些客人的排泄物作为越冬的食物。等到贮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,雷公校长的鼓声就该响了。
但如此精心如此努力的蚂蚁们,如果遇到我们手中的樟脑丸,如果碰上了我们淘气的一泡尿,它们会立即被淘汰,没有惊呼,也没有叹息,连一声悼念都没有。
生存不易,梦想更不易,都得好好惜生。春雷响了,正好九九,久违的温暖总会让这片湿漉漉的平原上的众生感慨不已。
父亲说:没有闲时了。
是啊,九尽杨花开,农活一齐来。到了这个季节,就没有闲时忧伤了,也没有闲时快乐了,季节不等人,一刻值千金。
恍惚之间,这世间最忙碌的虫子,是在这片湿漉漉平原上过日子的人。
浩荡的春风吹遍
过了慢悠悠的正月,就是快步奔跑的农历二月了。拿冬天爱睡懒觉的太阳来说,到了春天,太阳这家伙像是和我们比赛似的。每次起床,都不好意思伸懒腰了。才七点钟啊,平原上的太阳就升得老高老高的了。一大把,又一大把的暖阳泼在我们的身上。
春风来了。
春天,就是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的。我们在减衣服,而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,柳树们多了绿辫子,而苹果树桃树们还长出了花衣裳。在这些绿辫子花衣服之间,最灿烂的就说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了——向阳坡上的油菜花们率先开始了金黄的合唱。
那些还没合唱的油菜们,则一个个像长颈鹿。那些长颈鹿,就说的是美味的菜薹。打猪草的我,总是饥饿的我,常常掐一段菜薹,撕去外皮,汁液饱满的油菜薹,比萝卜好吃。相比纯绿色的菜薹,比较有味的是暗红皮的菜薹。往往这样的菜薹,有股野性的甜。有时候我嚼着菜薹,有几只野蜂会出现在我的身边,嗡嗡嗡的抗议,抗议我们吃掉了它们未来的蜜源。
但谁怕谁呢?
我怕的是父亲的巴掌:浪费这些菜薹,会响雷打头的!
我还是喜欢风,浩浩荡荡的春风,还给我们带来了去年的老朋友:燕子。
呢喃的燕子们并不怕这春风,回到故乡的它们斜着身子在春风里飞,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把紫剪刀。这些紫剪刀在田野和我们的堂屋里来回地穿梭,它们比我们在田野里忙碌不停的父母亲还要忙。
母亲说,燕子们只在好人家垒窝。
说到好人,我总是不好意思看在我家飞进飞出的燕子。我感觉自己够不上母亲所说的好人,我不仅偷吃过菜薹,还拔过公鸡的翎羽,捣毁过野蜜蜂藏在屋檐下芦管里的蜂蜜。
春风依旧在吹,我们家新燕子窝垒好了。
小燕子们就要孵出来了,春风还在吹,浩浩荡荡的风声中,我还听到了野兔们的笑声。为什么一定是野兔?我没跟母亲说。我怕母亲笑话我:你什么时候听见兔子在笑?
我真的听见了。
有一个晚上,浩浩荡荡的春风把我们家的一个草垛给刮没了。
一根草也没有了。
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呢?
仅仅剩下草垛的底部,去年的稻草们遗留下的稻粒们已发了芽,像是长出了一簇绿头发。绿头发丛中,遍布了句号一样的黑色野兔粪便。
我真的没听错,春分那天,浩浩荡荡的风吹遍了这个湿漉漉的平原,带走了我们家草垛,还带走了那些跳跃在麦田深处的野兔们的笑声。
暮春的平原是最佳的掩体
暮春的平原是最适合躲藏和掩护的。
长高的麦子们,结了籽荚的油菜们,都是天生的掩体,只要愿意,怎么躲藏,都是不会被发现的。
不会发现,就会被寻找的玩伴所遗忘。
更多的,并不是遗忘,而是被家长叫走了,打棉花钵,需要下手。
有一次,我就被玩伴彻底遗忘了。本来听到玩伴焦虑的呼唤声,我还紧张,兴奋。再后来,玩伴的呼唤声越来越远了。
先是寂静捆住了我,再后来是不安,我背后的汗渐渐收干了,四周全是长大了的陌生的庄稼们:它们什么时候变成巨人了?
好在我看到了正在长大的蚕豆,还有攀缘得好高的豌豆。
那个被玩伴遗忘的下午和黄昏,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蚕豆和豌豆。我得出一个结论:嫩豌豆甜,而蚕豆再嫩,也有一股青草的味道,留在我们的舌根处,挥之不去。
有个这样的遗忘,我开始迷恋如此的遗忘,幸亏蚕豆和豌豆们长得很快,几天的工夫,就咬不动它们了。
于是我开始寻找更多的食源,我尝过类似豌豆的“荞荞儿”,又叫野豌豆。野豌豆实在不好吃。我还吃过油菜荚里的籽,那小小的籽还是青绿的,又小,就放弃了。
——饥饿年代的胃啊,有着令人惊诧的消化能力。
蚕豆和豌豆其实都是外来的物种。“荞荞儿”或者野豌豆,倒是我们祖先常吃的,叫作“薇”。古人们常常“采薇”救荒。“采薇”最好的时节就是暮春。但我们也忘记了,就像我们把那个在平原深处躲迷藏的孩子给忘记了。
石磙上的男孩
油菜几乎是一个上午黄掉的。
麦子们的麦芒在太阳下闪闪发光,像是刚刚理了新头发。
新蚕豆。新大蒜。全是新的。
父亲给我的感觉也是新的。他一改过去的严肃,突然将我抱起,然后扛到肩膀上。路在我的视线下快速地向后退去。我不知道父亲将我抱到哪里,也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错。我听到我的小小的心,在瘦弱的胸膛里,来回地晃荡。
转过一条巷子,是屠夫的家。很多人围在那里,似乎在杀猪。但听不到猪的叫声。
父亲挤过人群,忽然将我扔下。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,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,我睁开了眼睛。原来我被父亲扔到了盛稻麦的笆斗里。
哄笑的大人们说我连苗猪都不是,最多算作小青蛙。
父亲叫抬着笆斗的人报出我的毛重。
我的体重实在太丢人了。父亲说,说你是狗,你不是狗。说你像猫,你比猫的嘴还叼。从今天起,不允许坐门口,必须每天三碗饭。
我坐门槛的次数其实不多的。还有,我实在吃不下每天三碗饭,但我肯定超过田鸡的重量。大人们的哄笑声令我记下了对青蛙的仇恨。
但青蛙们总是在育秧苗的水田里高声合唱,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瘦小。我想去捉住它们,但又不能去育秧苗的水田去。有时候,扔一颗土坷垃过去,青蛙停止了合唱。也仅仅是下课十分钟的时间,那些青蛙又开始合唱,嘲笑我的声音几乎令全村人都知道了。
我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蝼蛄的身上。蝼蛄和青蛙有相似之处,丑陋,叫声难听。更重要的是,蝼蛄是害虫,无论怎么消灭,都不会引起父亲的反感。
蝼蛄被我几乎消灭完了,立夏节气到来了。
好玩的斗蛋开始了。
尖者为头,圆者为尾。蛋头斗蛋头,蛋尾击蛋尾。虽然我的个子最小,我的蛋常常是斗蛋的常胜将军。
我没有斗成蛋。我再次被父亲捉过去,将我带到空旷的打谷场上。打谷场上,除了去年的草垛,就是硕大的石磙了。这石磙,又叫石磙将军。
父亲说,你给我脱光了。
我脱光了衣服,真的像一只又瘦又小的青蛙。
父亲说,你给我坐到石磙将军身上,你将来的力气比石磙将军还要大。
于是,光着身子的我坐到了石磙上,石磙给我的感觉相当怪异,我坐立不安。但有一只蜘蛛拯救了我,它快速从我的身体上攀缘过去,还用蛛丝努力将我绑住。
我没被这只有野心的蜘蛛绑住,但我的力气依旧很小,更不可能达到石磙将军的力气。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,坐在石磙上的我,似乎是蜘蛛做过的一个梦。
一线灯光穿越平原
“诗人,你无力偿还
麦地和光芒的情义
一种愿望
一种善良
你无力偿还。”
面对无边无际的麦地,在月光下磨得锃亮的镰刀是无法偿还的,割了一大片,抬头看看,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麦浪向你涌来。腰疼是无法偿还的,即使彻夜未眠,听到布谷鸟在喊“麦黄草枯”,最疼的腰也必须弯下去,俯身向前。一万吨的汗水也是无法偿还的,那衣服上白花花的盐迹就是“芒种”必须要拓展开的版图。
无法偿还的还有在田埂上孤零摇曳的铃铛麦,这顽强的铃铛麦,他们叫它为杂草,但它却是这个寂寞田野上的铃铛,上学的铃铛,下课的铃铛,它的麦芒在阳光下逆时针旋转,扭曲,如果给它一滴汗水,这扭曲的麦芒就会顺时针旋转,开始旋转得飞快,后来越来越慢,直至,一动不动。
在这汗水浇灌的芒种时节里,收和种,几乎是同一个时空。而人,则如勤奋的工蚁,在大地上搬运,将每棵麦子颗粒归仓,又连夜耕耘,抽水机浸漫了那已经疲倦了但还必须重打起精神的土地母亲。土地母亲还要接受嗷嗷待哺的秧苗们,还要和汗水们一起供养它们,直至将稻秧长大。这样的轮回几乎又是我们母亲的命运,芒种时节里的母亲遍布灰尘,她和我们的父亲并肩割麦,脱粒,平田,拔秧,栽秧。那遍布水田的蚂蟥就趁机咬在了母亲的小腿肚上,母亲上了田埂之后,当着惊呼的我们,她很平静地一一扯断了那些饱食了的蚂蟥。
——我们也是剥削母亲的蚂蟥吗?
我们为避免成为“小剥削者”,我们自觉地成为了小农民,但如此稚嫩,又如此笨拙,被镰刀割了脚,被麦芒刺了眼,栽下的秧苗东倒西歪……
沉默的父亲用一根扁担将想做学徒的我们打上田埂。
于是我们决定去捉黄鳝,芒种时节里,黄鳝们把刚刚栽好秧苗的水田里当成了它们的“太平洋”,在冬眠的洞穴里委屈了一个冬天,它们需要一个自由泳的赛场。
捉黄鳝有好几种方法。最豪华的是竹篾做的黄鳝笼,这样的投资是我们不能企及的。与这种豪华版相反的,是用柴油做火把,用灯光“罩”住“仰泳”在夜晚水田里的黄鳝们。这样的捕捉版我干过一次,后来我把这个经历写成了一个短篇《蛙在什么地方鸣》。
但柴油照亮的芒种之夜是很珍贵的。因为柴油被生产队里的黑脸机工管着,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无法搞到的。
但我们还是有办法的,搞到了最简易的捕黄鳝的办法,去代销店买五根用于玻璃煤油灯和小马灯的扁灯芯和小盒大头针,然后小心地拆开这扁灯芯,每根扁灯芯可拆出20根短线。将大头针折成了鱼钩状,用线系好再系到一尺长的芦苇秆上,在鱼钩上穿上红色的蚯蚓(必须是红蚯蚓,而不是土蚯蚓)。
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走向田野,将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均匀放到我们看中的秧田中(必须偏僻,否则会被人偷走),做好记号,在第二天天亮时分,去将这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收上来。一般而言,100个简易捕捉器上,每天可以收到10条以上的黄鳝。
但是有一天,我的100根简易捕捉器上,仅仅收获了一条黄鳝。看到失望的我,母亲说,你是不是鼻子堵了?有没有闻到农药味?那块田刚刚打过农药呢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每次路过金黄的麦地,我就想到了我的简易捕捉器,后来它们去什么地方了?我已想不起来了。大头针、扁灯芯的价格也记不起来了。我去网上查了一下,与此有关的怀旧的复古的东西竟然还有。玻璃煤油灯价格是26.5元。复古的小马灯10元一盏。小马灯的扁灯芯5元钱一米。价格不算贵,交易的人也不多,就像那秧田里的黄鳝,已越来越少了。
每到芒种,我还是看到总是有一线灯光,倔强地穿过那忙碌而疲惫的平原之夜。
那只害羞的南瓜
掐了一朵南瓜花,向怀了瓜妞的花蕊间套去。这是种南瓜的好方法,也是穷人们丰收的锦囊妙计。
父亲教过我这样给南瓜套花。南瓜如果自然授粉,花粉量会不足,南瓜开花后“套花”目的是为了增加花粉量,让南瓜长得更大。其实这是生物学的知识。但在那个曙光初现露水满地的清晨,父亲突然教我给南瓜“套花”,将雄花外面的花撕掉,仅仅留下雄花的花蕊,带着花蒂套进雌花中。
当时我刚十二岁,父亲没有讲道理,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。父亲没有看到我的脸红,继续让我做套花的事情,但我的脸在发烫,身体在悸动。
自从给南瓜套花之后,我常常去看我套过的花,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长大。很奇怪的是,我套过的南瓜,最后仅长大了一只,宛如一只地球,结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,在平原的某处,秘密地长大。
沉默平原的轮廓
立秋之后,虽然还很热,但早晨起了变化,尤其倒在搪瓷脸盆里的水,到了清晨,比前一天晚上凉了许多。
夜晚的变化就更明显了。黄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妩媚,多了妖娆。母亲信誓旦旦地说:“那是仙女们在银河晾洗她们的漂亮衣服呢。”
真的吗?
晚上乘凉时,母亲又指着渐渐明朗的银河说:“你看看,那是天上的银河,你看看东岸有个人,他叫灯草星,他的肩头有根扁担,他挑的是很轻很轻的灯草。”
扁担在哪里?
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,我们看到了三颗星星。中间的一颗有点红,像一个小伙子由于用力涨红的脸。
母亲又说:“西岸有个石头星,他挑的是石头,但他过了河。”
母亲接着就讲了灯草星和石头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故事。晚娘偏心,让自己的亲儿子挑很轻很轻的灯草,让继子挑很重很重的石头。偏偏银河的风太大了,挑灯草的儿子反而没能过了河。
听了故事,我们都沉默了很久。我们都长了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,根本不可能是母亲的继子。母亲话中有话,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嫌弃她分配给我们的活重。如果挑了灯草,那就过不了银河了。
大人的名字应该统统叫“常有理”。比如,只要我们跟他们闹点别扭,他们总是说“冬瓜有毛,茄子有刺”,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。
谁也不想做冬瓜,谁也不想做茄子。银河里的仙女们可不想见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们。七月初七的晚上,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银河里见洗衣服的仙女,更可以去摸金元宝呢。
七月初七的晚上,弯月如钩,流萤遍地,我们都在田野上转悠,谁也不会真的去躺到茄子地里去。抵近处暑节气的田野变了许多。原先的密不透风,稀疏了许多。刀豆架上的刀豆越来越像一把削铅笔的小刀。没人感兴趣的黄瓜独自黄着。冬瓜们在耷拉的瓜叶间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。还有南瓜,它们的藤爬得太随意了,结果也太随意了,如果不注意的话,很多时候,会被它们藏在草丛中的实沉实沉的南瓜拌个大跟头。
最令人惊奇的,是母亲种下的矮个子的盘香豇。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种,个子矮小,结出的豇豆不是笔直的一条,而是自然弯曲成一个圆形,就像烧香中的那种盘香。盘香豇产量不高,但味道比笔直如尺的豇豆好吃。为什么它是这样的豇豆?田野上,其实还有想不通的东西。比如灌溉渠边的半枝莲,为什么只开半边花?半枝莲是常见的,盘香豇不常见,过了处暑,母亲就不让摘了,她要留种。
到了处暑,盘香豇枝头的豇豆渐渐干枯,与盘香越来越有了差异,因为每一粒果实在枯瘦的豆荚下露出了自己的轮廓。
是的,很多事情都现出了各自的轮廓。远处的稻田,稻田隔壁的棉花地,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,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。它们快生长了一个轮回,马上要转场了。
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,它们纷纷低伏下去。
就这样,一个夏天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自己的轮廓。
稻捆与稻捆相依为命
平原上的秋收到了总决战的时候。
总决战的标志是父亲磨刀,他俯身在磨刀砖上磨镰刀。
磨刀砖是块砌城墙的砖——是父亲去县城护城河里罱泥罱到的。父亲一边磨着,一边往镰刀的刃口洒了几滴水。不一会,磨出的泥浆慢慢爬到了置放磨刀砖的凳子上。
磨刀的父亲非常专注,有只苍蝇盯在他的后脖子上,他也没空理睬,每磨一会儿,他就用大拇指试着镰刀的刃口。父亲的手上也粘了泥浆。
砌城墙的砖头质量太好了,磨了好多年了,城墙砖仅仅磨出了一道好看的凹面。
一把,两把,三把,父亲会一口气磨好三把镰刀。这三把镰刀并不代表明天有三个人割刀,其中有一把是父亲的备用镰刀。
磨好了镰刀,父亲嘱咐全家人早点睡。父亲的口头禅是:没钱打肉吃,睡觉养精神。多睡点,就有力气干活了。
睡觉之前,我又看了搁在院子里的镰刀,镰刀很亮,更亮的是头顶上的月亮。秋天越深,月亮越白,天庭上的月亮比大队部的汽油灯还亮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但醒来的时候,月亮还在西天上,还是很亮。我怀疑父亲都没有睡觉。我再看母亲,母亲煮了两大锅饭,一锅饭早上吃,一锅饭带到田里,充当午饭和晚饭。
早上吃饭是很少见的,我吃得太快,竟然噎住了。父亲有经验,用筷子猛然抽打我的头。我丢下碗筷,双手护头,竟好了。
吃了早饭就上船去田里割稻,离开村庄的时候,整个村庄还没醒来,有雄鸡在长啼,但我们已快到我们家稻田了。
月亮是在我们上了岸不见的。天暗了下来,但东边已有了鱼肚白。田埂上全是露水,冰凉冰凉的,打了几个冷战,上牙磕打着下巴,由于肚子里饱饭,一点也不冷。
父亲的镰刀到处,待在稻田里的蚂蚱们到处乱跳,有的撞到了父亲的脸上,有的还逃到了我的嘴巴里。父亲顾不上它们,我也顾不上它们。父亲母亲割稻,我要负责捡他们割漏下的稻呢。
东边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,我们家的稻田已割掉了一小部分。隔不远处,也有人家来割稻了。
整天田野里,弥漫着好闻的青草味——这是稻根被割后的味道,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。
捆稻的腰是父亲割的稗子棵,一分为二,两头打个结。那些稗子长得很高,也很有韧劲。父亲用镰刀搂起一群稻子,像哄孩子那样,把它们聚拢在一起,然后用稗子腰将稻子们快速扎起。
多少年过去了,我还记得起父亲捆稻的样子,还有父亲挑稻捆上船的样子,先用木杈叉住两捆稻,接着就用柄一头插到前面的一捆稻的腰中,一次三捆,虎虎生风地向我们家船上走去。
稻捆一捆又一捆地上了船,船的吃水线一再下埋。
在我们家木船的吃水线快要到极限时,一天的总决战结束了。
此时,一天早过去了,月亮又升起来了。因为稻捆堆得很高,母亲在船头导航,父亲使用一根长长的竹篙。
咚——哗啦——咚——哗啦——
“咚”是竹篙下水的声音。“哗啦”是竹篙出水的声音。
河水已很凉了,月光也很凉,我的光脚丫更凉,我决定把自己的脚伸到稻捆中间。
——那稻捆里,很暖和很暖和。
平原上没有一个忧伤的农民
稻子被割走了,麦子还没来得及种上,大地无比辽阔,就像父亲那宽阔的额头。
霜,就落在父亲的鬓角上。
霜,也落在还在篱笆上坚持着的扁豆藤和丝瓜藤上。
被霜打过的丝瓜和扁豆还坚持着结果,但不能吃了,苦涩苦涩的,就像我们村庄上那些遭受厄运的乡亲们,他们的话音中全是苦涩。
父亲会把这些劳苦了一个季节的丝瓜藤和扁豆藤扯掉,晒干了,成为燃料——由于奉献了一个季节,这些燃料并不受欢迎,它们的火力已很小很小了。
最空旷的大地上也有葱茏之处,比如萝卜地。
那些萝卜已非常葱茏,非常茂盛了。这样的萝卜,霜对它们是无可奈何的。反而令萝卜们更加葱茏更加茂盛了,就像倔强的父亲。他不会服老,人家用的是挖墒机,而他坚持用大洋锹,硬是在空旷的稻田中,为下一季的麦子挖长了一条又一条笔直的墒沟。
该到拔萝卜的季节了。在拔之前,是根本不知道藏在地底下的萝卜有多大。有句俗话是这样的:“拔出萝卜带出泥。”能带出泥的萝卜是非常好吃的,最好立即就吃,将泥在裤腿上擦一擦,就可以放到嘴巴里了,它的比梨还鲜嫩的味道只有我们的舌头知道。如果被太阳一晒,那味道就打了五折,寡了味。
稻子颗粒归仓,麦子快要种下,有了萝卜,在萝卜之后还有越冬的大白菜,心里有数得很呢。
“有数”,是自信,也是旺盛的生命力。
霜在一点点往下降,降到大地上,降到我们的鬓角上,也降到我们几多伤感的心上。
但是,再漫长的寂静,我们也有萝卜来抵抗,在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,没有一个忧伤的农民。
庞余亮
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扬州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薄荷》《丑孩》《有的人》《小不点的大象课》,散文集《半个父亲在疼》,小说集《擒贼记》《鼎红的小爱情》,童话集《银镯子的秘密》等。曾获柔刚诗歌年奖、汉语诗歌双年奖、紫金山文学奖、孙犁散文双年奖、扬子江诗学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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