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内蒙古网络文艺传播中心 时间:2022-11-05 10:59:44 阅读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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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次推送乌银阿妈家的喜鹊——《风景的深度》节选,由艾平创作,张志英朗读。
乌银阿妈家的喜鹊
散文朗诵
乌银阿妈家的喜鹊
朗诵者:张志英
张志英,曾是一名舞蹈演员。因喜欢文学而爱上了朗诵。现在是内蒙朗协的一名会员。
原文
我说乌银阿妈家的喜鹊任性,那是真任性。它们就跟旋风似的,高兴了,“嗖”一下射出去,绕着棉花般的云朵飞旋;要是没兴致,便像降落伞那样懒洋洋摊在草垛上,听由风撕扯着黑色的羽翼,一动也不动;它们常常淘气,肆无忌惮地从蒙古包门口飞进去,穿过圣主像前的蓝哈达和奶茶的蒸汽,一跃,顺势飞出天窗,站到蒙古包顶上冲着远去的大雁扑棱双翅;饿了,竟可以胆大妄为地站到乌银阿妈的肩膀上,咕咕哇哇地叫着要吃食,甩都甩不掉;一旦吃饱了,这些喜鹊就成了酒后的流浪汉,把沉甸甸的肚子随便往蒙古包门前一抛,顷刻进入白日梦,才不管阿妈出去打水的时候多碍事,客人的马和小布尔固德的牧羊犬有没有地方落脚呢。
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两只远来的喜鹊,衔泥插草,偷来一团团羊毛和茅草,在蒙古包前的风力发电机上做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窝,然后就过上了好日子。春天里,乌银阿妈顶着星空起来挤牛奶,牛奶多得像泉水,阿妈挤出一桶又一桶,累得直不起腰来,就在她摘下包头巾擦汗的时候,看见了那个喜鹊窝,还有里面探出的一个个小黑脑壳。阿妈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—— 哎呀啊,这么大的草原还装不下你们吗?为什么要把一家子都送到老雕的嘴边上啊?
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喜鹊一家过得挺舒服,阿妈一家却回到了定居以前那种点蜡烛的夜晚。尽管大家都知道,喜鹊除了添乱,对家里没有什么价值,远道而来的皮卡车收购羊羔和羊羔皮,不收购胖乎乎的喜鹊或者喜鹊的羽毛,但是全家人谁都不去拉风力发电机的开关,阿妈不去,阿爸不去,阿妈和阿爸的小孙子布尔固德也不去。因为一开开关,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就会飞速旋转起来,蒙古包里灯光一亮,喜鹊的蜗居就会化为碎片。一提起要开灯,阿妈就会放下手里的奶茶,用包头巾捂住眼睛,像看见狼掏了小马驹那样难受。阿妈把喜鹊当成了小羊羔,每天晚上一只一只数着它们飞进了窝,自己才能踏实地关上包门,在蜡烛的光亮里纺毛线、擀毡子。夜里一家人总是像放马下夜时那样支棱着耳朵睡觉,外面的风声有一丝异样,阿妈就会提着手电筒出去,往喜鹊窝上晃一阵,那些试图猎食喜鹊的空中大盗就被吓跑了。
这群喜鹊让我结识了乌银阿妈一家。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,草原湿润迷蒙,太阳和彩虹同时升起在山峦的肩头,视野被镀上万道金光。旷野无垠,乌银阿妈家的蒙古包像一朵洁白的芍药花,处于草浪的簇拥之中。我看见几只喜鹊在风力发电机上的窝里出入,很是奇怪。于是在乌银阿妈家的蒙古包前停了车。心想,这个牧人之家难道不用电吗?没有电可怎么过日子呢?
乌银阿妈的小孙子布尔固德出来了,像小马驹似的边跑边跳。
我问,阿妈和阿爸在家吗?
他用汉语回答我,阿妈和阿爸在城里,爷爷和奶奶在给羊群盖棚圈。
我说,那家里只有你一个人?
他说,不是,喜鹊咱们几个在……
小布尔固德虽然搞不清汉语里“咱们”和“我们”的区别,但是他用并不流利的汉语,道出了游牧文化的恒久理念。第一,喜鹊是与人平等的;第二,喜鹊是这个家的成员。小布尔固德当时的样子给了我极深的印象:他见了我,一手抚胸,有礼貌地行礼,然后退到包门的西侧,像一个牧马人那样叉开双腿站立着,左手扶在橘红色的腰带上,右手向着天空高高举起,好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给天听的。
乌银阿妈回来了,用蒙古袍的大襟兜着一只小羊羔。忠诚的牧羊犬跟在她身后。小羊羔是流产的,浑身湿漉漉的,带着血腥味,只有微微的一丝气息了。窝里的喜鹊顿时兴奋起来,它们飞到地下,围着乌银阿妈上下乱飞。乌银阿妈赶紧把小羊羔用大襟包严,搂在怀里,躲着那几只贪婪的喜鹊。
乌银阿妈腾出一只手,摘下白色的包头巾,轰赶喜鹊:“哎呀,你们给我躲远点,它身子还是热的,它的眼睛睁着呢……”在阿妈的心里,只要动物的身体还是热的,就意味着它活着,它的灵魂还没有离开身体,如果去伤害它的肉身,它能看见,也知道疼痛。
小布尔固德走进蒙古包,拿来一个大铜盆。乌银阿妈把小羊羔放在草地上,小布尔固德连忙用铜盆把小羊羔扣住。
乌银阿妈告诉我,他们家得到了牧业专项扶植经费,正在建一座有屋顶的棚圈。到时候,母羊生产就不会因为寒冷总是流产了。
喜鹊们离开了乌银阿妈,在铜盆的旁边死看死守。到底耐不住舌头的欲望,不停地用它们坚硬的喙尖,叩击铜盆。铜盆咚咚作响,牧羊犬“汪、汪、汪”地冲着喜鹊叫。乌银阿妈一口奶茶都没喝完,又支撑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去驱赶喜鹊:“可怜啊,我知道你们的蛋在肚子里长呢,朝你们的舌头要吃的呢……可你们等一等行不行,先到草窠里抓蚂蚱去行不行……”
牧羊犬叫着冲过来,做出要吃掉喜鹊的样子,用脑袋拨开喜鹊。喜鹊一展黑白相间的翅膀飞上了天,牧羊犬盯着那一个个白肚皮呆呆地看了半天,安静了。
夜晚来临,牧草的气息无声地浮动,湿湿地裹挟着草香。劳累了一天的乌银阿妈打着响亮的呼噜,小布尔固德也依偎在奶奶的身旁睡熟了。漫天的星光像是谁把宝石撒在了空中,透过蒙古包敞开的天窗,一闪一闪地要滴到我的脸上。我起身走出蒙古包,便有一望无际的寂静袭来。天无极,徐徐从泥土中升起;地无边,跟随着地平线远去。只有草原,才能让人体会到天地初始的至高至远至纯至美。百草万物,清辉幽幽,风力发电机阔叶样的风扇和机身上硕大的喜鹊窝浑然一体,如思想者沉重的头颅,印在地上的影子纹丝不动,草原安眠。我像一个新生的婴儿,被一种新奇博大抱在怀中。
黎明前的黑暗突然就来了,境遇瞬间消失,苍穹失明。我用一只手找到另一只手的五指,然后摸到门前的拴马桩,慢慢退回到蒙古包。
乌银阿妈坐起来了,正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什么。她说老雕来了。我不解,她便拿起我的手,放在马头琴的音箱上,那音箱的颤动虽游丝一般隐约,但莫名的气流确实存在,老雕滑翔的推力在逼近。我想只有乌银阿妈这样在草原上过了一辈子的人,才会发现如此细微的秘密。
乌银阿妈站起来,用四个指头一并弹拨了几下马头琴的琴弦,静夜中铿锵之声轰鸣而起,久久回响。几分钟后,乌银阿妈说:“别担心,没有事儿。”她料理了一下我床上的棉被,接着睡去,鼾声复起。
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。天窗被夜空覆盖,星光和蒙古包的穹顶已模糊成一片,黑夜吞没了一切,似乎又隔绝了一切。这时,我听见蒙古包顶上有“噗、噗”的声音,很快又变得窸窸窣窣,好像有什么动物在天窗探进头来,接着乱纷纷地钻进了蒙古包。我想起某种猝不及防的袭击,心里不由一阵发紧。乌银阿妈依旧睡着,我慌乱地伸手一摸,手触及到一种丝绸般的油润,一抓紧,方知道是一只喜鹊。
乌银阿妈家的喜鹊在马头琴的鸣响中警醒,为了安全,自然而然地飞进蒙古包。对于它们来说,黑空辽阔,没有阻隔。我虽然看不清,但是可以想象,一只只喜鹊正立足于蒙古包内各处,桌子上,炉子上,小布尔固德的枕头上,我的照相机背包上……显然它们知道蹑手蹑脚,知道屏声静气,不叫,也不飞动。看来,乌银阿妈常常使用马头琴的声响来救助它们,它们已经心领神会。曙色渐渐呈现,我也和喜鹊一样静静地不去惊扰乌银阿妈,心里反复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——对于逐水草而游牧的蒙古民族来说,天生万物,并非唯有人贵。一草一叶一禽一兽,生于草原,既是草原,不可取舍,不可或缺。地久天长,人类与之相依为命,而生生不息。何止于喜鹊,哪怕是那凶猛的老雕,嗜血的豺狼,抑或草尖上的一只小蝴蝶,湖水里的一尾鱼苗,他们都视为手足,都会默默地施以爱心,像对待邻居那样相敬如宾,从不无端剥夺其活着的权利。他们不吃鱼,因为鱼永远不闭眼;不吃受难而死的牛马羊,不活取任何动物的毛皮,不杀狼崽,不捡拾鸟蛋,不在河水洗衣服,不在草原上挖坑……他们身后那些风餐露宿的游牧岁月,使他们比别人更懂得生命的大道:万物生,草原生,草原生,万物生。
马年之秋,草原大丰收。乌银阿妈的家,已经建起了一个好大的场院。在原来的蒙古包旁边,立起一幢安装着太阳能和有线电视的砖房,院里停放着打草机和一排我叫不出名来的牧业机械,崭新的铁皮牛羊棚圈建在院墙边上,有四五百平方米,门前是散发着幽香的草垛,草垛下有上百只春天新接的羊羔,正在阳光里嬉戏觅食,不时发出“咩……咩……”的叫声。那个总叫我难以放下的喜鹊窝似乎没有谁动过,还在风力发电机的机身上,只是看上去陈旧了许多。喜鹊呢?小布尔固德的汉语显然大有进步,他拿手一指——“它们在那里!”
我的天!数十只喜鹊快要覆盖了半边草垛,正懒洋洋地晒太阳。当我们从草垛旁边走过,它们肆无忌惮地看看我们,你一声我一嗓地冲着乌银阿妈要吃的。小布尔固德往地上的槽子里倒碎骨头,喜鹊便一只只像箭镞一般射下来,落在小布尔固德靴子上和胳膊上抢食。乌银阿妈家的喜鹊的确任性,那是草原的高远宠出来的,那是草原人的悲悯惯出来的。
乌银阿妈带我参观她的新家,走进宽敞保暖的大棚圈。我发现里面并没有牛羊。阿妈说虽然要搞现代化舍饲,我们还是习惯把牛羊放到草原上去,按季节吃新鲜牧草的牛羊肉香啊……因为是白天,铁盖的棚圈里没有开灯,越往里面越黑暗,当我们正要出来的时候,只听头顶“砰”的一声,有一个撞击屋顶的东西弹了下来,接着又是一声……原来是两只喜鹊,它们把棚圈黑色的屋顶当成了草原的夜空,任性地冲刺,结果给撞了下来。
两只喜鹊昏迷了,当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,它们的身子正在抖动,其中一只的嘴角已经有了血迹。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喜鹊,原来,它们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全靠一张白肚皮,就得了一个好名字。喜鹊生就得漂亮,它的双翅和脊背竟然是墨绿色的,还带着微微的荧光,翅膀半开,好像黑白两色的琴键,在淡灰色的腹羽衬托下,显得通体细腻温润,精巧玲珑。大自然的造物莫不如此,只是这乌银阿妈家的喜鹊从不知忧为何物,不知怕是一种什么感觉,在与生俱来的好日子里,活得过于潇洒任性了。因此当草原发生巨变的时候,它们显得很傻。
小布尔固德哭了,语言也慌乱了:“慢慢地……快点,慢点,把它们放在太阳的‘眼睛’里照着,也许‘咱们’会慢慢地‘睡醒’过来……”
作者简介
作者:艾平
内蒙古呼伦贝尔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理事。出版有散文集《长调》《在五星级宾馆流浪》《呼伦贝尔之殇》《雪夜如期》《风景的深度》《草原生灵笔记》《聆听草原》等。曾获百花文学奖、三毛散文奖、冰心散文奖、汪曾祺散文奖等。作品多次被全国各大选刊选载并入选多个选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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