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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听文学 | 蓑羽鹤之舞——《风景的深度》节选
来源：内蒙古网络文艺传播中心 时间：2022-10-29 16:18:21 阅读量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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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来，内蒙古广大作家倾情投入、用心创作，取得了丰硕成果。本平台开设“云听文学”栏目，结合名家朗读的方式，陆续推出内蒙古优秀文学作品，展示内蒙古文学事业欣欣向荣的气象，发挥文学凝结心灵，沟通世界的作用。
本次推送蓑羽鹤之舞——《风景的深度》节选，由艾平创作，岂梦炜朗读。
蓑羽鹤之舞
蓑羽鹤之舞
散文朗诵
朗诵者：岂梦炜
内蒙古兴安盟科右前旗教育督导评估中心语文学科督学。省级语文学科带头人、教学能手，省级书协会员，省级朗诵协会会员，省级普通话测试员。朗诵代表作有《桥》《新愚公移山》《生如胡杨》《变老的时候》《读中国》《雨巷》《祖国，我亲爱的祖国》等。
原文
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行走，经常能够遇上美妙无比的景观，哪怕你是一匹风驰电掣的骏马，也会忘情地收住四蹄，观望流连。
说话已是二十年的事情了。六月初，是草原的翡翠季。植被嫩嫩地铺满大地，分不清哪里是原野，哪里是沼泽，大地一派葱茏。从车窗里看着掠过的草原，突然发现有四株灰白色的大蓓蕾正探出草平面，像花开一般冉冉升起。我们赶紧停下汽车，想弄清是什么植物如此这般生长。由于公路两旁都是湿地，无法预知深浅，我便和几个朋友站在公路上注视着那些饱满的蓓蕾，发现那蓓蕾上面竟生着两绺翘起的白色羽毛和一对红玛瑙般的眼睛，此刻正听由长喙颀颈的调度，四顾寻索着。原来那并非什么奇异的植物，而是两对蓑羽鹤，欢喜着温暖的春阳，从巢里徐徐而出。这些蓑羽鹤大约有一米高，虽颜色暗淡，但一只只羽毛丰润，挺拔伶俐，好不美丽，让我想起了芭蕾中的黑天鹅。你看，它们细脚伶仃，举步轻盈，那昂扬的身姿和头颅，带着一种目下无尘的气质，仿佛一个个不肯俯就命运的公主。而那低垂的双翼，分明就是掩抑深深的舞裙，似乎在期待一场激情的演出。
天深地旷，草原起起伏伏地远去，植被的柔软销蚀了烈风，阳光吸纳了一切生命的声音，这群蓑羽鹤的出现无疑制造了空谷足音的效果。当它们露出半身的时候，还都收拢着双翼，一只只静若处子，而一旦显露全身，便开始抖动它们的舞裙，两翼横出斜逸，绽放成芭蕉叶状，转瞬弹跳起来，左右来回盘旋，宛若云朵的影子一般，悬浮在植被上。
因为新奇，这个情景久久地牵着我们的视线。看着看着，空间感莫测而变，蓑羽鹤剪影似的贴到了冰凌色的远天里，苍穹变成一幅三维立体画面。不一会儿，四只蓑羽鹤飞出画面，劈面而来。它们一只只落定于我们脚边，竟然展开两翼，双脚交替弹跳着，开始了一场昂扬澎湃的舞蹈。只见它们纷纷扬起一只翅膀，将另一只翅膀收拢半垂，原地旋转，间或胸腹贴地，探出鹅黄色的尖喙，向天而歌，同时翘着双翼和尾羽，有节奏地扇动。更令人惊讶的是，它们面对我们，不但没有躲闪，没有畏惧，反而带着强烈的表演欲，横着列成一队，扶疏摇曳，刻意地展示各种曼妙舞姿，一会儿双双交颈缠绕，像俄罗斯乡村舞蹈中的青年男女那样，快速地耸动肩胛跳跃;一会儿纷纷将尾羽翻翘起来，碎步小跑，使人想起舞台上的西班牙女郎——手撩着裙裾，前探着脖子，步步逼近观众。到了离公路边只有四五米的位置，它们方停下脚步，原地舞之。
我们看到，蓑羽鹤那一双双明艳的眸子，始终骨碌碌地袒露着，就像是两颗噙着水的红玛瑙珠子，面对我们这些闯入者，简直就是无动于衷。不知道蓑羽鹤是不是和人类一样，也有传达心绪的眼神，要是有，这个一成不变的眼神，在和我们说着什么?或许，蓑羽鹤的眼睛并不是心灵的窗口，舞蹈才是它们唯一的语言。那么，此时它们义无反顾地狂舞，是在表达什么?
时间在蓑羽鹤的舞蹈中走着，我们忘情而沉湎。就在这时候，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了。只见四只蓑羽鹤身子一沉，突然消失于草丛之中，简直像水珠消失在大海里一样，顷刻间便把一个空旷的苍穹留给了我们。原来我们忘却了一点——鸟儿累了。舞蹈着的鸟儿，原本不似穿上了红舞鞋的人类，怀有于片刻中永恒的奢望，它们的生命节奏来自直觉，狂舞之后，应安静如沉鱼落雁。
因此，我们对于这不期而遇的天赐之美，不再贪婪流连。但是我们一时还不能从这惊艳的一幕中走出来。大家唧唧喳喳地议论着，有人说，春暖花开，蓑羽鹤健壮，跳的是一种释放;有人说，你们女孩子的衣服在草原上过于抢眼，蓑羽鹤在玩孔雀开屏……不知道谁尖叫一声——“你看，它们在那里!”
约十几米外，四只蓑羽鹤再次浮出草平面，还像上次一样，纷纷轻盈腾挪，开始了又一轮的舞蹈。很显然，这四只蓑羽鹤在和我们捉迷藏，以游击队员的方式，在草丛里屈体前行到了现在的位置。我们惊叫着，情不自禁地挥起手中的丝巾和帽子，跳跃着，呼喊着：“出来了!跳舞，快跳舞!”蓑羽鹤也分明在召唤我们，它们飞向我们，然后边舞边退，吸引我们跟到近处，它们停止片刻，又继续后退，我们再次跟进，它们便继续边舞边退……不知不觉中，我们跟着蓑羽鹤的舞蹈，离开下车的位置已经有了五六十米的距离。再看那些蓑羽鹤，虽然已经气虚力竭，踉跄不支，但没有丝毫的松懈。有一只蓑羽鹤累得跌倒了，仅一只翅膀可以使用，依然尽量地展开着，英勇无畏地舞动着。这到底为什么呢?在人类文化记忆里，鹤类的生存逍遥散漫，不应花朵一般殚精竭虑。一定有一种潜在的缘由，在驱动着指挥着调度着它们的舞蹈，而它们这种专场演出式的行为，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我们漫无边际地猜想着，脚步赶紧后退，生怕累坏了这些意犹未尽的舞者。就在我们转身上车之际，就像有谁关闭了它们身上的电源，这些蓑羽鹤倏地收起翅膀，停止了舞蹈，转瞬消失，不留一丝踪影。
后来目睹过这一幕的文友风流云散，只有我固执地留在呼伦贝尔。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，或者说，缘就是守候的结果。有一天，我再次与蓑羽鹤相遇。
在胡列也图湿地，也是春光明媚的季节。我为了拍摄一组自然生态照片而来。说来“物竞天择”“天人合一”的生存哲学，与这里亘古的草原很是吻合。只见公路旁边，一连串的湖泊碧波荡漾，新出壳的雏鸟在芦苇里蠕动，细嫩的叫声伴着蛋黄色的绒毛忽隐忽现。潮湿的水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幽蓝的雾蒙，湖畔牧草连绵起伏，肥硕的鸿雁在麦田边上觅食冬天留下的麦粒。牛群里的小牛犊，皮肤油亮，它突然间就抻直了身子狂奔起来，外来人不会相信那居然是牛犊，凶猛得就像虎羔子或者一头狼，原来是旱獭在它脚下出了洞，正旁若无人地合唱，将初出茅庐的小牛惊乱。羊群从远处的坡上走来，马背上的牧人牵着这朵白色的云……我要用长焦和广角，把这画面留下来，让我们的孩子还能记得，人类与各种大自然的生灵，曾经在草原洁净的母体之中如此和谐地生存过。
突然，我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，在我的镜头里移动……仔细一看，是蓑羽鹤!啊，我一直无法忘记的舞蹈精灵，你终于出现了!那蓑羽鹤离我不远，它高昂着颈子，芭蕾演员一样绷着双腿直立着，眼睛骨碌碌地闪着明亮的红光，翅膀大张，耳后的两绺白羽毛微微颤动。当我把镜头对准它的时候，它的姿态开始变幻生辉。舞吧，蓑羽鹤，我多年前没有留下你的天姿魅影，已是心里经久的憾事。现在，我低低地蹲下，要把你收入镜头，作为画面的近景。那觅食的鸿雁、奔跑的牛犊位置较远，应为中景，而抖动着阳光的湖水、无极的绿色、飘在山顶的羊群又恰到好处地成为远景，映衬着活灵活现的你。
这只蓑羽鹤腾起于草浪之上，蝴蝶一般蹁跹翻飞，一双芭蕉叶般的翅膀剧烈扇动，搅乱了栖落在草原上的阳光，将自己变成了镀金的羽扇，它翅尖和脖颈上那些坚挺的羽毛犹如金针，在碧空和草浪的边界上摆动穿梭，好像要把天与地缝在一起。我拍了一张又一张，总是欲罢不能。有意思的是，这蓑羽鹤十分配合地连连作秀，不仅再现了当初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舞姿，有好几个地方，竟像是即兴创作，别样而多变。
这只蓑羽鹤是一个孤单的母亲，不过这种有关“孤单”的垂怜，只是我们人类的故作多情。自古以来蓑羽鹤的丈夫就是这样，孵化出雏鸟就远远离开，留下雌性以柔弱的肩膀，扛起抚育后代的重任。从喂食，到训练飞行，到护卫着孩子战胜暴风雪，飞越喜马拉雅山，落脚于温暖的印度，直至完成生命中的第一次迁徙，雌鹤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。正是这只雌鹤的行为告诉了我蓑羽鹤跳舞的原因。原来，实情距离我们当初的猜测相去甚远，我和我的那些文友，惯于倚重来自书本和电视的间接经验，完全不谙草原上的生命之道，无知大自然中那永远出人意料、永远超乎人类想象的神秘。
当我迷恋于蓑羽鹤的舞蹈，手中的相机欲罢不能的时候，像上次一样，已经在蓑羽鹤的引诱下，走出去四五十米远了。这时蓑羽鹤开始力不从心，舞步凌乱潦草，身子摇摇晃晃。可是我没有离去的念头，我猜想它会像上次一样，和我玩一个远遁，然后开始第二场演出。便为了出几张特写，一直追着它拍照。突然，蓑羽鹤一个趔趄，跌在了草丛里。啊?我真作孽，居然把一只健壮的蓑羽鹤给活活累垮了!我不由自责起来。
我和蓑羽鹤的脚下是湿地，蓑羽鹤倒下去的地方有一些去年留下的干草，是一个兀立于稀泥里的小塔头墩子。后来我才明白，这无疑是一个狡黠的选择，蓑羽鹤能让我看到它，却够不着它，使自己与我保持着不可逾越的安全距离。果然，我试着前探一步，脚就要陷入塔头周边的泥沼。
我虽然触及不到蓑羽鹤，但终于近距离观察了它。它那袒露的眼睛，美丽如初，冰冷好似寒光熠熠的红玛瑙，虽然不会传情示意，不会如云如雾，但在它的身体跌倒之后，却分明骨碌碌地转着。这应该就是蓑羽鹤的眼神，只是我不知道那眼神深处的寓意。它在想什么，是眷恋激情未尽的舞蹈，还是哀怨生命的多舛与无奈?我久久徘徊，又没有办法施以援手，只能退后，拿起相机，换上微距镜头，拍下蓑羽鹤这最后的一瞬。透过镜头，我看见这只蓑羽鹤的眼睛眨了几下，接着眼皮紧紧一合，那火红的眼神就陷进了黑褐色的褶皱。
啊，美丽的蓑羽鹤，你死了吗?你是累死了吗?你可千万不要死啊，你快快歇一歇，喘喘气，让浑身的筋骨松弛一下，或许血液就会渐渐回升到头颅，你就会神来之笔一般起立，打开双翼，漫天狂舞。别死、别死、别死……快醒来、快醒来!
我无比伤心地离开了“死去的蓑羽鹤”，原路返回。野花一片片阻拦我的脚步，红红黄黄的花粉沾满我湿透的裤腿。踩着柔软的草地，我躲躲闪闪地走着，一边用微距拍摄一些小花小草。镜头放大了草丛的细节，透过镜头，我发现，地皮上贴着一些闪着微光的小红点，是露珠?不对，是玛瑙?也不对。竟然是一双双小小的、会开合的眼睛!奇怪的是，这些小眼睛为什么会长在平平的地皮上呢?起初我怀疑是草原鼠正从洞口探出头来，后来一想，草原鼠是不会将洞打在湿地里的。我探寻着伸出手去抚摸，那些小眼睛一下子全都不见了。地上没有什么异样啊?杂草湿土，色泽浑然。我放大了微距，发现了地上的惊人秘密。原来草地上铺着一些与地表同色的柔软羽毛，一片片平平地展开，每一片有十多厘米见方的样子，吸盘般牢牢抓着地面。
这是几只雏鸟，在惊惧中，它们把身子伸展成薄片，头埋在草里，一动不动。不仔细看，根本不能把它们和地表区分开来。我在书中读到过，艾鼬在危险关头会释放臭屁，驱赶企图进犯的猛兽;百灵鸟把卵变成和环境相同的颜色，以躲避鹰隼的眼睛。大千世界，无奇不有，因为付出了百代生死的代价，种种生命仪态万方，纷纷进化成了自我保护的绝招儿。这是什么雏鸟儿?哺育它们的母亲为何不在它们跟前?当我企图拿起地上的“羽毛纸张”时，一阵扑簌簌的声响袭来，伴之一双黑褐色的鹤足，直插在了我眼前的草地上。咦?这不是那只刚才死去的蓑羽鹤吗?它居然满血复活!我终于醒悟了，那雌鹤边舞边走，是为了引我远离它的孩子;躲在草墩子上装死，是让我放弃对它的追逐。此刻看到我要触动它的雏鸟，它急疯了，一反常态，气势汹汹地飞过来，发出低沉而强势的鸣叫，使用尖硬的长喙直逼我的镜头叩击。我看见，它脚旁的地皮上，一双双淡红色的小眼睛显现了，那些纸张一样平铺的羽毛，开始耸动凸起，神话似的立起来，变成了四只蓑羽鹤雏鸟，柔弱地依偎在大蓑羽鹤的羽翼下，寻求母亲的保护。
如果说蓑羽鹤那美丽的舞蹈不过是转移我视线的战术，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它决一死战的时刻。
雌蓑羽鹤十分凶猛，红色的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火焰，冲锋一样飞扑起来，那曾经婆娑柔曼的双腿和细爪，竟比铁丝还要尖利，在我的脸颊前掠过，大有把我撕烂的架势。我站起来，挥着双臂阻挡着，大声地吆喝着，蓑羽鹤义无反顾，用一双翅膀剧烈地抽打我。慌乱之中，蓑羽鹤的脖子，被我一把抓住，随时可能折断，但是它毫不胆怯，扑腾着翅膀，用两只脚顶住我的胳膊，往外挣脱身子。我赶紧松开手，使劲将蓑羽鹤一推，一只手抱住相机，一只手护住眼，狼狈地逃上了公路。
我使用长焦，远远地看到，蓑羽鹤渐渐平静了，正在昂着头观望着四周，那鲜红的眼睛依旧醒目地转动着，两鬓的白羽毛柔和地贴向脑后。我看不见草丛里那些它豁出命来守卫的雏鸟，但我知道，草原的明天正悄无声息地生长着。
生存的道理，至简无疆。
作者简介
作者：艾平
内蒙古呼伦贝尔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散文学会理事。出版有散文集《长调》《在五星级宾馆流浪》《呼伦贝尔之殇》《雪夜如期》《风景的深度》《草原生灵笔记》《聆听草原》等。曾获百花文学奖、三毛散文奖、冰心散文奖、汪曾祺散文奖等。作品多次被全国各大选刊选载并入选多个选本。
